問花落處

　　一出生，每個人的手上都拿有一張空白的水彩紙。

　　以安定溫穩的家園為中心，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成為足跡，如水漬般在水彩紙上向外蔓延……斑駁，卻有著明亮透澈的色彩。

　　生在台北，我提起畫筆，要畫一幅屬於自己的台北地圖。抹去街道與橋樑的名稱，打破塊狀的行政區界。在我的地圖上，唯有鐵道、公車路徑與各色捷運線細細密密地，交織成一段段由記憶染色的圖騰。

　　記憶沉澱的台鐵

　　只能「北上」與「南下」的鐵道，存有我最單純的兒時記憶。約莫三、四歲時，外婆總是在午後，以緩慢顛簸的步伐牽著我的活潑嬉鬧，一起散步到鄰近的山佳火車站。那是棟矮小的日式建築，我喜歡它咿呀咿呀開闔著的木門，以及車站前那獨自佇立，卻總是滿株怒放的木棉花，火紅的炫麗下有溫柔的棉絮飄落，至今仍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眼底。

　　外婆總是將我抱在老舊的售票機前，讓我接過她手上的硬幣投入，為我倆各買張往返於山佳與板橋站的車票。那幾乎是我們每日的固定行程了，到板橋車站站前的廣場戲水。每每一下火車，我便迫不及待地放開外婆的手，直往孩童們聚集的噴水池奔去，而外婆也不拉住我，任我與不相識的孩子們一同玩鬧嘻笑。偶爾我會回頭，只看見外婆就笑笑地站在一旁，有時我沒注意，再一次回頭時，她手上就又多了幾包我喜歡的零食餅乾。時至傍晚，我也差不多玩累了、餓了，便滿足地奔向外婆，接過她手上的零食，將我細致的小手，放入她乾癟卻帶有溫度的手掌心。

　　然後在回程時，我的小腦袋就與軌道一同打著緩慢的節奏，抱著糖果餅乾倒入外婆的懷中，甜甜地沉入夢鄉。

　　多少年後，時過境遷，板橋站已搬遷至新址。常懷念著廣場上的噴水池，閉上眼彷彿還能聽見泠泠水聲，看見陽光下的水花一閃一閃，如慢動作般從我頭頂上方灑下，那是兒時身材短小的我才能看到的視角。但那流淌於噴水池上的光點，終究匯聚成河，流向過去的時光裡。而這些年用以支撐兒時記憶的山佳車站，也因被定義為百年古蹟，為了保存完整，便另在舊址隔壁建了一棟新式建築作為車站用途，舊址說是要整修後再開放參觀，經過了這些年，封住車站的布條卻依然沒有卸下，禁止進入的標語彷彿將我的童年隔絕。當年的時光與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塵埃一同，緩緩地沉澱在那扇，不再咿呀咿呀開啟的木門後。而依然怒放著的木棉花，卻年復一年地更加燦爛。

　　夕陽下的公車

　　胸口用藍線別著學號的我，因為上學時間是由父親接送，所以獨自一人在夕陽下等公車的時光，對我來說也就格外珍貴。

　　那時我國中，在放學後我會到學校的圖書館工讀一小時，因而總是與其他同學的放學時間錯開，搭上比較晚的那班車。只有一個人的公車站很靜，校門口前的這條馬路恰巧是東西向的，斜照的夕陽就在馬路的盡頭半浮半沉，偶爾一台腳踏車掠過、一輛摩托車奔馳而過，彷彿陷入了一條時光隧道，只要向夕陽那頭走去，說不定就能跨越時間、回到過去？而我竟一步也不敢靠近那灼燒的夕紅。

　　也許是因為家處郊外，所以能搭乘的那唯一一班公車，班次總是少得可憐。難得當時還是國中生的我也不急躁，即使常為了十五分鐘的車程，等上半到一個小時。每日穿著制服，與難以咀嚼的教科書相處，日日被繁重課業的轟炸，因此特別珍惜這一小段光陰。將煩躁的心情與考卷一起折疊塞進書包，蓋上眼簾，用全身的皮膚感受夕陽下的微風，下一次睜眼，公車便在我面前停下了。

　　回家的那輛公車小小的，因為不是放學時的尖峰時段，才能讓我笨重的書包多占上一個位置。我總是挑靠窗的位置，讓夕陽直接撲在臉頰上是如此溫暖，閉上眼也還是能感覺它的灼熱穿透過眼簾。

　　公車的晃動彷彿延續了兒時的記憶，我在心中默默數著拍子，雖然小小的公車較火車顛簸緩慢，但依然能夠隨著它的節奏擺動思緒，縱使理智地在腳上攤開隔日要考的文言課文或英文單字，但心跳總是抵不住迎合那溫柔的節拍，如令人心安的搖籃曲，要我闔上書本……盪著盪著，便在夕陽的懷抱中進入夢鄉。

　　升上的高中剛好旁邊有火車站，但走出校門我卻依然選擇能一班直達家門的公車站，或許是我發覺不需要人牽著我走了，又或許是我早已習慣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習慣有夕陽與顛簸相伴的日子，以及那沒有時刻表的等待。

　　未知目的的捷運

　　待升上了大學後，開始走入在地下複雜蜿蜒的捷運。雖然在高中時期便時常與友人一同搭乘捷運在台北的地下穿梭，但它的色彩漸漸在我的地圖上飽和，卻是在我踏入大學之後。

　　每日早晨，渾渾噩噩地踏著虛無的步伐，我彷彿成了一滴沒有顏色的靈魂，與無數個靈魂集合成潮水，流入捷運站。我們都未擁有意識，前進，只因為我們推擠。現在的我因為學校坐落於士林區，故每日從士林站這個匣門流出。然而未來的我又會在哪一站下車？每日、每日，我還在不停地尋覓棲身之處，只希望能不在途中便跌落軌道。

　　我的跫音便是畫筆，響在時間裡，持續在水彩紙上一點一滴描繪著專屬於我的台北地圖。讓心情成為顏料，時間成為水，交織而成的，不僅僅是空間，而是一段段的情感記憶。原本空白的地圖漸漸由家為中心，向外擴散漫開。但底紙上還有許多空白處，也許地圖上台北的色彩會愈加濃郁鮮明，也許地圖會漸漸遠離台北，在未知的地域泛出耀眼色彩。未來的地圖將有什麼樣的色彩？筆尖滲出七彩的流光。我提筆，將不斷地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