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總愛在兩張桌子之間畫條線。若隔壁坐的是討人厭的臭男生,橡皮擦屑屑掉一小撮過來都能惱一整天;反之則相安無事。但若隔壁桌坐的是每節下課都能手牽手去廁所的好閏蜜,她過線得越誇張,越能顯得兩人感情好,說給其他人聽都成為一種炫耀。

 

  同時,這也是一種討好的方式。

 

  「曉燕我跟妳說喔!我跟倩倩說好了,美術課的時候我帶色鉛筆,她帶彩色筆,然後我們就可以把全部的筆擺桌子上一起用!過線了也沒關係喔!」

 

  在我專心收書包時,坐在我前方的淨雯突然神祕兮兮地轉頭對我說,然後在我反應過來想回話時,只看到她背著豔紅色的小書包,兩條辮子甩啊甩地走出了教室的背影。

 

  那又怎麼樣?我把話吞進了肚子裡,默默地把木椅靠上,最後一個離開了教室。

 

  倩倩的本名是何倩雲,她在下學期才轉進我們班。她有張瓜子臉蛋、長而濃密的睫毛,秀眉彎彎,每天綁著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子到學校,笑起來會用手遮著嘴巴非常有氣質,平時總眨著亮亮的大眼睛安安靜靜地,功課好、人乖巧,還得老師疼,是我們班上所有人的「小公主」。她喜歡亮麗鮮豔的紅色跟浪漫的蝴蝶結,若隨便搜個我們班上女孩的書包,都能找到這些東西。

 

  除了我。

 

  我非常討厭蝴蝶結,尤其是紅色的。

 

  我家裡床頭櫃上有一張爸爸的照片,他穿著西裝,相片上的灰塵沾得黑色的西裝也灰灰的。他板著臉望向前方,看起來有點兇,但是照片裡的媽媽手上拿著一個超大的紅色蝴蝶結,笑得非常開心地幫爸爸戴上,她白色洋裝的裙襬也飄成一個漂亮的弧度。

 

  我曾經看過這件洋裝。這次跟媽媽搬了新家,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小房間,那件泛著黃色水漬的白色洋裝跟生了一點一點黑黴的蝴蝶結被裝在一個紙箱裡。媽媽不理會我的抗議,很可憐地被塞在我衣櫃裡的潮濕角落。

 

  下課時女孩子們不免要圍著公主嘰嘰喳喳,互相炫耀一下頭上綁著的各種蝴蝶結,比誰的樣式更好看,有時候還會交換,但是她們從來沒有想來跟我討論這件事情,好像她們其實知道我討厭蝴蝶結一樣。

 

  我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問過淨雯為什麼,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摘下她辮子上的蝴蝶結,問我要不要。

 

  「不要。」我皺著眉瞪著她手上的蝴蝶結。

 

  然後她就知道了我其實很討厭蝴蝶結,但因為她跟倩倩是好朋友,不可能不戴蝴蝶結,所以她戴蝴蝶結的時候都比較不會靠近我。

 

  我覺得淨雯這舉動很體貼,真是我的好朋友。

 

  在我們班上,跟倩倩最要好的就是淨雯。這次抽座位她抽到倩倩的隔壁,而且坐在一起的第一天,她就順利借到倩倩的橡皮擦。

 

  不過她上次坐我旁邊時也是第一天就跟我借了鉛筆,我也沒有拒絕。不過班上只有我覺得這沒什麼,其他人好像因為這樣,就認同了「公主最好的朋友是淨雯」這件事。

 

  雖然覺得詭異,但是看著淨雯這麼開心我也沒有再多說甚麼。

 

  「倩倩」這個小名只有淨雯能叫,其他人都叫何倩雲「小雲」,這是有一次何倩雲的媽媽午休時到班上找我們老師,她們靠著對大人來說有些矮的女兒牆談話,幾個男孩子偷偷跑到後門偷聽來的稱呼。

 

  而身為「最好的朋友」,淨雯堅持叫她「倩倩」,若是其他人不小心脫口而出這個稱呼,淨雯還會跟對方冷戰一整天,畢竟這個暱稱是她專屬的。

 

  我想我是一個例外,只有我跟淨雯一樣喊何倩雲「倩倩」,但那是因為在班上我只會跟淨雯講比較多話,我們是之前坐在一起時借東西借熟的,淨雯真的太健忘了,而她找我談話時的內容,除了借東西之外,就是「倩倩」,久了我便也習慣在提到公主時喊「倩倩」,只是因為我跟淨雯相處時多半是她說、我聽,所以我們也沒有因此冷戰的機會。

 

  淨雯坐在我旁邊是三年級剛開學的時候,那時候公主還沒有轉進我們班,因為升上中年級,全年級的同學重新打散編班的關係,幾乎班上所有的人我都不認識。

 

  「妳就跟妳爸一樣不愛笑,偏偏又長得不可愛,兇巴巴的誰要跟妳玩呢?」三年級開學那天早上,媽媽站在玄關要送我出門,「來!笑一個嘛?別跟爸爸一樣每次都板著臉。」她蹲下身子用圍裙擦了兩下油膩膩的手,然後拉了兩下我的頰肉。

 

  笑了就會有朋友嗎?為什麼不笑就不能交到朋友呢?

 

  我用力扯下媽媽在我臉上肆虐的雙手,但是她手上沾到的油黏在我臉上根本拔不掉。

 

  「路上小心啊!」媽媽喊著,我頭也不回轉身就跑出門外,我跑到我們家的巷子口,看到高年級的姊姊帶領的路隊,就加入了他們。

 

  那時我走在上學路隊的最後面,跟我排在一起的是一個一直把臉低著的女生,她比我矮一點,頭髮很長很長,紮了高高的馬尾邊走路邊晃,髮尾還一直掃到我的手肘,很癢,但是我沒有告訴她,叫她不要走得離我這麼近。

 

  然後我們一起走到學校,走上同一個樓梯,在同一層樓轉向同一邊的走廊,坐在同個教室的最後方,剛開學的位子是老師幫忙抽的,我們用的兩張木桌並排著,她隔著被人用奇異筆畫得很粗的中間線,坐在我的旁邊。

 

  「我、我是方淨雯,可以跟妳當朋友嗎?」

 

  老師在臺上的自我介紹還講到一半,突然我的左手邊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當我轉過去看到那女生上半身向著我,有死皮翹著的唇在蠕動,我才發現原來是她在講話。

 

  「喔……我不喜歡笑也可以嗎?」想起媽媽的話,我遲疑地問。

 

  「可以啊!謝謝。」她很開心地抬起了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全臉,雖然有些雀斑,但是笑起來也十分可愛。

 

  「我是曉燕,不客氣。」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跟我說「謝謝」,總之我還是這樣回她了。

 

  作為好朋友,我們後來就總是同進同出了,下課時她會牽著我去廁所、牽著我去找老師、牽著我去福利社買水晶寶寶。其實我不是很習慣被牽著走,可是淨雯說好朋友就是要手牽手,我只好讓自己習慣。

 

  不過在下學期倩倩公主轉進我們班後,淨雯就換座位到倩倩的隔壁,我下課時也不會再被這樣牽著手到處走了。

 

  但這樣也好,淨雯的手只要牽得久一點就會出汗,黏黏的觸感就跟媽媽的手一樣,我不是很喜歡。而且倩倩看起來比我還習慣被淨雯牽著走,每次看她們下課時手牽手地走出教室,倩倩總是笑得甜甜的,而淨雯看著倩倩的表情就像是冬天午睡起來,曬到暖暖的陽光一樣。

 

  「曉燕妳在學校有交到朋友嗎?」

 

  「有啊!怎麼可能沒有!」

 

  下學期的某一天,突然從媽媽的房裡傳出來這樣的問句,怕她隔得遠聽不到,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大聲地大聲喊回去,但是聽到我的回答,媽媽卻只是淡淡地嘆了口氣,就讓我繼續窩在小桌子上寫功課,不再問我這個問題。

 

  因為淨雯的關係,我每天的生活都幾乎圍繞著與倩倩相關的事情轉,但是其實我沒有跟倩倩講過幾次話,卻曾經聽過她對淨雯說我的事情。

 

  「妳跟那個曉燕很熟嗎?」她沒有等淨雯回答就接著話繼續說,「妳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妳不覺得那個人看起來很兇嗎?不知道會不會欺負人呢!」

 

  那時候是體育課,我站在樹蔭下練習排球托球,即使臉朝上看著球的位置,我還是能用眼角餘光看到淨雯瞄向我的眼神,然後下一秒,原本還飛得高高的球就砸上了我的額頭,咕嚕咕嚕地滾到了她們倆的腳邊。

 

  「走吧!老師說要集合了。」空曠的操場響起兩次長聲的哨子聲,倩倩看到陽光下老師的手勢,沒有注意到淨雯正準備蹲下幫我撿球,她拉起淨雯的手掌就往陽光下走去。

 

  淨雯的身子因為重心不穩晃了兩下,站穩後就被牽著跟倩倩走了,畢竟她在換了位子後,就跟倩倩比較要好,我只好自己去把球撿起來,看著豔陽下同學們輪廓銳利而漆黑的影子,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放學時,操場上的擴音器一如往常地播著道別歌,所有人都已經排好了往各個社區的放學路隊,從我們班五樓的教室望下去,路隊一條一條的,加上我們深紅色的運動服,看起來就像一條一條扭動的蚯蚓,即使走到路口分成兩段也不會死掉。

 

  我不喜歡當蚯蚓,想像自己在蚯蚓的身體裡跟人打鬧蠕動很詭異,所以在我發現這件事情之後,無論上學還是放學就都是自己走了,反正我家住得很近,出學校側門轉了彎直走一下就到了。

 

  上學期還跟淨雯坐一起的時候,她連上下課都會跟我一起不排路隊,但是沒辦法,她現在跟倩倩坐一起了。

 

  所以今天很難得,淨雯收書包收到教室都沒有人了還在收,只剩下我在位子上等操場上的道別歌播完,等到那時候,路隊也差不多要走光了。

 

  窗外的夕陽斜斜地打上了教室厚厚的綠色窗簾,透過縫隙把淨雯因為沒有紮好而毛毛的辮子曬成很淡很淡的褐色,像是下一秒就會被夕陽燒掉一樣。

 

  「曉燕妳笑一個嘛?」背好書包站在我的面前,淨雯雙手扯著她辮子上的蝴蝶結說。

 

  「……不要。」我輕輕抹了抹自己的臉頰,覺得油油的。

 

  「好吧。」淨雯皺了皺她微塌的鼻子,周邊的雀斑跟著向中間擠了兩下,最後她扯下她辮子上一個紅色的蝴蝶結,不管我的意願硬是塞進我手裡,「那這個給妳,掰掰!」

 

  道別歌驟然停止,我看著淨雯從旋轉樓梯下樓,走上風雨走廊,最後也鑽進了蚯蚓的路隊裡。

 

  我有點想吐。

 

  忍著回到家後,我直接進了我的小房間。我搬出那個被擠壓在衣櫃小角落裡的紙箱,把手中已經擰成一團的紅色蝴蝶結丟了進去,它抖了兩下跟爸爸的蝴蝶結一起躺在泛黃的白洋裝上。

 

  小蝴蝶結就算被我的手汗沾到,顏色變得暗了些,墊在洋裝上看起來依然很突兀,我拉出放在底層的洋裝,對我來說太長的裙襬把我整個人都淹沒,兩個蝴蝶結滾到箱子的最深處。

 

  「曉燕,妳弄的那是什麼聲音?」媽媽從我房門口探出頭問,大概是我搬箱子搬得有些粗魯了。

 

  「嗯?妳喜歡那件白色洋裝啊?」媽媽看到我鋪在腳上的洋裝問,「那件顏色壞了,下次我買新的給妳。」

 

  「不要,我沒有喜歡。」反正最後顏色都會變難看。

 

  但媽媽好像不相信我說的話,還想繼續跟我說市場哪間店正在打折,週末可以帶我去挑,然後再順便選幾個好看的髮夾……我聽得不太耐煩,隨便敷衍地回了她幾句,接著就把她推出了我的小房間。

 

  關上的門阻隔了客廳帶進來的昏黃燈光,房間的色彩也一下子暗淡了,我這才發現我進房時忘記開燈。

 

  厚重的窗簾外奔過兩道引擎的聲響,冷冷的車燈在我的牆壁上晃過一條線,接著整個空間便全靜了下來,而剛才被我丟在床邊的白洋裝則像是塗過螢光顏料一樣,微微透出慘白的光暈,非常刺眼。

 

  我胡亂地想把洋裝塞回紙箱裡,卻看到箱底躺著的兩枚蝴蝶結,它們有部分交疊在一起,顏色就跟我深紅色的運動服一樣醜。

 

  客廳傳來綜藝節目熱鬧的聲音,媽媽也跟著罐頭笑聲一起大笑了起來。

 

  「有甚麼好笑的。」

 

  我抱怨著她吵雜的笑聲,氣憤地用洋裝把那兩個蝴蝶結淹沒在箱底,再把箱子塞進潮濕的衣櫃角落,從此再也沒有翻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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